抑郁的价值
“抑郁”这个术语有一个大众流行的意义，还有一种专业精神病学的含义。奇
怪的是，这两个含义非常相似。也许，如果这个现象反应了一种真相，那么就
会存在一个可以说明的理由。情感状态或障碍，抑郁症，都伴随着疑病症和自
我反省（introspection）；因此，抑郁的人能意识到很糟糕的感受，也能意识
到心脏、肺、肝脏和风湿痛的严重程度被夸大了。相比而言，精神病学术语
“轻躁狂”（hypomania），可能相当于精神分析术语“躁狂性防御”（manic-
defence），它们都意味着一种抑郁的心境正在被否定，而且它们似乎找不到更
普遍的对等术语。(希腊语中的术语“傲慢”或“狂妄自大”[hubris]也许可以
对等。但“狂妄自大和傲慢的”[hubris and hubristic]似乎意味着“兴高采
烈”（elation）而不是轻躁狂。）我这里想要表达的观点是：抑郁是有价值
的；然而，抑郁症病人遭受痛苦也是非常明确的，他们可能会伤害自己或结束
自己的生命也是明确的，他们中的一些人是精神方面的受害者也很明确。在这
里就出现了一个悖论，我想对此做些研究。精神分析学家和精神病学社会工作
者发现，他们要为严重的个案承担治疗的责任，并参与到心理治疗之中，同时
他们自己无论如何也没有摆脱抑郁症。因为做建设性的工作是摆脱抑郁症的最
好办法之一，通常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会利用我们与抑郁症病人（以及其
他病人）一起工作的方式来处理我们自己的各种抑郁问题。作为一名医学生，
我接受的教育是，抑郁症在其内部存在着康复的胚芽（depression has within itself the germ of recovery）。这是精神病理学中的一个亮点，它将抑郁
与罪疚感（罪疚感是一种能力，也是健康发展的一种标志）联系起来，也和哀
悼过程联系起来。哀悼最终会趋于完成它的工作。内在的固有康复倾向也将抑
郁与个体婴儿期和儿童期的成熟过程联系起来，这个过程（在一种促进性环境
中）会导向个人成熟，这就是健康。
个体情绪发展
在生命的最初阶段，婴儿就是环境，环境也是婴儿。通过一个复杂的过程（这个过程在某种程度上能够被理解，我和其他人对此有过充分的描述）1，婴儿从
各种客体中分离出来，然后从自体中分离出环境。整个发展过程存在着一个中
途状态（a half-way state），其中婴儿所关联的客体主要还是一种主观性客
体（subjective object）。然后，婴儿就变成了一个单元体（unit），一开始
这个单元体只能存在片刻，然后单元体几乎就变得稳定存在了。这种新发展的
许多结果之一是婴儿有了一个内部（inside）。于是内部与外部之间的一种复
杂交换就开始了，并且贯穿了个体的一生，从而构成了个体与世界的主要关
系。这种关系甚至比客体关联（object-relating）和本能满足更加重要。这种
双向的交流涉及到被称之为“投射”和“内射”的各种心智机制。进而发生了
很多事情，事实上，确实发生了很多发展和变化，但在这种情况下进一步发展
这种（心智机制的）说法是不适当的。这些发展的根源是个体的先天成熟过
程，而环境促进了这一过程的发展。促进性环境是必要的条件，如果没有足够
好的环境，成熟过程就会衰弱或枯萎。（我经常描述这些事情，它们非常复
杂。）2因此，自我结构和力量（ego structure and strength）发展成为了一
个事实，新个体对环境的依赖进一步向前发展，逐渐离开了绝对依赖期，朝向
独立和自主发展，尽管人类个体从来也不会达到绝对独立的位置。自我力量的
发展和建立是标志个体健康的重要特征或基本特征。自然而然地，随着儿童的
逐渐成熟，术语“自我力量”最终会意味着婴儿越来越强大。在生命的最初阶
段，自我拥有的力量仅仅是由于适应性母亲所提供的（辅助性）自我支持，这
样的母亲在一段时间内有能力与她自己的婴儿紧密认同，并给予孩子需要的支
持。终究会发展到一个阶段，此时孩子已经成为了一个单元体（unit），而且
能够感觉到：我是（I AM），婴儿便拥有了一个内部空间（a inside），能够
驾驭他（她）的各种本能风暴，也开始能够容纳在个人内在精神现实中出现的
各种紧张和应激。发展到这个阶段的儿童已经有了能够变得抑郁的能力。这是
一种情绪成长的成就。因此，我们关于抑郁的观点，与我们关于自我力量、自
体-建立和发现个人身份的概念是密切相关的，正是由于有这样的观点，我们才
可以讨论抑郁是有价值的观点。在临床精神病学中，抑郁症可能具有几个明显
的疾病描述特征，但是在通常情况下，甚至在那些严重的情感障碍中，抑郁心
境的存在也给了我们一些理由让我们相信，个体自我的结构并没有破裂（分
裂），即便是没能真正解决内部的战争，但自我还能守住地盘。
抑郁的心理学
并不是所有人都完全承认存在一种抑郁的心理学。对于许多人（包括一些精神
科医师）来说，他们几乎坚信抑郁症具有生物化学病因学根源，或者抑郁症的
病因学是现代版的黒胆汁假说（译者：神经生化递质假说），而正是这种黒胆
汁理论让一个古老的天才首创出了“精神忧郁症”（melancholia）这个名字。
你一定会预料到，主张存在一种无意识的积极心理组织可以赋予心境心理学意
义的观点会遇到强烈的抵制。但是，对我来说，抑郁心境以及导致病理性特征
的各种心境杂质都有临床意义，我将试着描述一些我所知道的理解。(我所知道
的理解是基于我在工作中的发现，我在工作中运用了我自己的成熟过程理论，
这些理论来自于弗洛伊德、克莱因和其他几位先驱的理论。)自然而然地，在所
有这些抑郁的现象中，恨（hate）被冻结在某个地方了（locked up somewher
e）。或许困难就在于很难接纳这样的恨，即使抑郁心境意味着恨处于了一种被
控制的状态。而我们在临床上所看到的是抑郁个体努力进行控制的现象。
精神神经症水平抑郁症的简单案例
一位14岁女孩被带到帕丁顿格林儿童医院就诊，因为她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以
至于她的学习成绩大幅度下降。在一次心理治疗性访谈中(1小时)，这个女孩报
告并画出了她做的一个噩梦。在这个梦中，她的母亲被一辆小汽车碾了过去。
小汽车的司机戴着一顶和她父亲一样的帽子。我向她解释说，她对其父亲怀有
一种很强烈的爱。这个解释的目的是让她意识到她怀有一个希望妈妈死掉的想
法，同时梦中的这种暴力性表达方式象征性交这件事。她明白了她做这个噩梦
的原因是性紧张和爱。她现在接受了她对母亲怀有恨意的事实，同时她对母亲
也是挚爱的。然后，她的抑郁心境好转了。她从抑郁症中解脱出来并返回了家
和学校，她又能享受学校的学习和生活了。这是一种持久的改善。这是一个最
简单的案例。当一个梦被造了出来，还被记住了，而且还被病人恰当地报告出
来，这本身就表明做梦者有能力处理属于梦的内在张力。梦还能被描绘出来也
表明了病人具有一定的自我力量，而且梦的内容也提供了这个女孩个人内在精
神现实的一个动力学样本。可能有人会谈及在异性恋的位置上被压抑的仇恨和
死亡的愿望，是它们导致了女病人对本能冲动的抑制。然而，在这种传统语言
中，那些具有特征的现象可能被忽略掉了，换句话说，这个女孩的抑郁心境，
以及她的个人无活力现象可能都被忽略了。如果这个女孩变得充满活力，她的
母亲就会受到伤害。这是一种提早运作的罪疚感。
作为单元体的自体
如果你能接受图解，把人想象成一个球体或圆圈对我们的理解是有帮助的。在
圆圈的内部聚集了所有的力量和客体的全部相互作用，这些力量和客体构成了
此时此刻个体的内在现实。这个内在世界的详细情况很像一张画着柏林墙的柏
林地图，而柏林墙象征着世界紧张局势的所在地。在这张地图中，如果柏林市
起雾了，那么笼罩在整个城市上空的迷雾就象征着抑郁心境。于是，城市中的
一切都放慢了速度，并被带向一种死气沉沉的状态。这种相对死一样的状态控
制着一切，而且在人类个体的案例中，这种状态使得本能和与外部客体关联的
能力都变得无力和模糊不清。迷雾在某些地方逐渐变的稀薄，甚至开始消散。
然后，可能会出现一些令人惊讶且有益的现象，比如圣诞节期间柏林墙上出现
的裂口。抑郁心境（情绪）的强烈程度减轻了，生活就又重新开始了，各个地
方的紧张程度也下降了。因此，重新整理就发生了，一个东德人逃到西德，或
许一个西德人会转移到东德。各种各样的互换和交流也发生了，所以，当世界
变得安全的时候，抑郁心境被度过的时代就来临了。在人类的例子中，柏林墙
的等价物终将会从东德往西德或从西德往东德一点一点地转移，但这在柏林是
不可能发生的情况。抑郁心境及其解决取决于个体对好的和坏的内部因素的一
种整理和安排，取决于一场内在战争的结构化。这就像一个男孩在餐桌上布置
他的堡垒和士兵一样。女孩倾向于把这些因素维持在主观性位置，而不是具体
化它们，因为她们可以想到有可能怀孕和婴儿。婴儿会自然地对抗内部无生命
活力的想法。女孩的这种潜能一直被男孩子嫉羡。就自我结构和个体的内在经
济而言，这里并没有对焦虑和焦虑的内容给予更多的考虑。抑郁症突然产生
了，持续了一段时间，最后抑郁心境恢复了，这表明自我结构已经度过了一个
危机阶段。这是一种整合的巨大成功。
危机的性质
我们只能提及一下危机产生的方式，也只能提及一下缓解危机的某些形式。抑
郁心境（情绪）的主要原因是伴随着爱而来的关于个体的摧毁性和摧毁性想法
的一种新体验。这种新体验必然需要内在的重新评估，我们把这种内部重新评
估视为抑郁心境。关于那些能缓解抑郁心境的方式都不应该是安慰（保证）的
方式。给一个抑郁的人加油打气，或者督促一个抑郁的孩子进行慢跑锻炼，给
他提供好吃的甜食，指着树对他说：“你看那些可爱的闪闪发光的绿叶。”，
这些做法都不是缓解抑郁好办法。对于一个抑郁的人来说，树就像是死了一
样，叶子死气沉沉，静止不动，毫无生命活力。或者那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绿
叶，只有黑暗枯萎的树桩子和贫瘠荒芜的景象。如果我们为抑郁的人打气加油
或提供快乐情景，我们只会愚弄我们自己，并让我们自己出丑。那些能让危机
缓解的方式事实上有可能是一些有效的迫害性事件，而真正有效的迫害可能会
产生不同的结果：例如，战争的威胁，或者精神病房中一个有恶意的护士，或
者是遭受一次背叛。在这里，外部的坏事情可以为抑郁个体的一些内在坏的因
素提供一个场所，并通过把内在紧张投射到外部来让危机得以缓解；这样大雾
便可能开始消散。但是，我们很难为抑郁的人开出邪恶的处方。(也许“休克疗
法”就是我们故意开出的一张邪恶的处方，所以有时候这个办法会产生一些临
时的临床效果，尽管如果从解脱人类困境的角度来看，这其实是一种具有欺骗
性的治疗方法。)（译者：这让我想起了中世纪神学治疗精神病的残酷方法：火
烧，烙铁，铁针扎穿舌头，等待）但是，我们可以通过采取容忍抑郁情绪的治
疗原则来帮助一个抑郁的人，一直等待着抑郁心境的自发性消失；而且我们要
宣扬这样的主张：抑郁心境只有自发性恢复才会让个体真正感到满意。特定的
条件会影响自发性恢复的结果，或者加速或者延缓这种结果。最重要的条件是
个体内部经济（inner economy）的状况。它在任何情况下都表现出不稳定吗？
还是在内部经济长期防卫的中立中，在内部元素彼此对抗的力量范围之内，还
能保有一种良性因素的储备？令我们感到惊讶的是，那些经历过并走出了抑郁
症的人可能比他们陷入抑郁之前更加有力量、更加明智、更加情绪稳定。然
而，这种结果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所患的抑郁症能否摆脱被我们称之为
“杂质”（impurities）的东西。接下来，我将尝试说明抑郁心境中可能混合
的这类杂质的性质。
抑郁心境的各种杂质
1、我将把所有自我组织的失败情形都放在这第一类中，这些失败表明病人有一
种更原始的疾病倾向，即精神分裂症。在这里，存在着瓦解的威胁，是精神病
性防御(分裂等)构成了临床症状，包括分裂、去个性化（人格解体）、不真实
感和缺乏与内在现实的接触。这类抑郁症有可能会伴随着弥漫性分裂样元素，
因此我们可以使用“分裂性抑郁症”（schizoid depression）这个诊断名称。
这个名称意味着，尽管存在着自我瓦解的威胁（精神分裂），但自我仍然维持
着一些常规的自我组织（抑郁组织）。2、在第二个分类中，我会放置这类抑郁
症病人，他们还能维持住一定的自我结构，使抑郁症成为可能的诊断，但同时
还表现出了迫害妄想。出现这种妄想表明，病人要么是在使用一些不利的外部
因素，要么是在使用自己的创伤性记忆，试图从内部迫害性因素的全面爆发中
获得解脱，而正是内部迫害性因素被（湿毯子）遮盖导致了一种抑郁心境。3、
在第三个分类中，我放置的病人是那些能允许这些内部紧张以各种疑病症的形
式表达出来，从而得到内在紧张程度的缓解。这类病人有可能会使用已经存在
的躯体性疾病，或者在伴随迫害妄想的案例中(第2个分类)，躯体疾病有可能是
被病人想象出来的，也可能是通过生理过程的扭曲制造出来的。4、在第四个分
类中，我指的是混杂着另一种不同类型杂质的抑郁症病人，这种杂质在精神病
学术语中被表达为“轻躁狂”（hypomania），而在精神分析术语中常被称之为
“躁狂性防御”（manic defence）。在这种案例中，抑郁症是存在的，但被拒
绝承认或被否定了。抑郁症的每一个细节（死气沉沉、沉闷、黑暗、阴郁、严
肃等）都被它们的对立面（活泼、轻快、明亮、轻浮等）取代了；这是一种有
用的防御，但抑郁个体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不可避免的抑郁症还会卷土重来，
不得不私自忍受着痛苦。5、在第五个分类中，我主要指的是躁狂-抑郁性摆荡
（manic-depressive swing）。这类案例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一种从抑郁症到
躁狂性防御的变化形式，但它们确实是迥然不同的两类抑郁症，鉴别诊断的重
点在于这类病人存在着一个明确的特征，即躁狂和抑郁性摆荡这两种状态与人
格解离（dissociation）有关。在躁狂-抑郁性摆荡的案例中，病人要么因为需
要控制内在紧张而抑郁，要么因为被内心紧张情景的某些方面所占据和激发而
出现了“躁狂发作”（maniacal，这种情形不是轻躁狂，manic）。在摆荡两极
的任何一极的心境障碍中，病人都无法触及到另一种心境状态。（译者：精神
分析中的“躁狂性防御”实际指的是精神病学中的轻躁狂，maniacal指精神病
学中的躁狂。而这里躁狂-抑郁性摆荡中的“躁狂”指的是精神病学中的躁狂，
其伴随着严重的解离）6、在这第六分类中，我放置的是那些存在着自我边界夸
张（exaggeration of ego boundaries）的病人，这是一种因极度恐惧而崩溃
进入了精神分裂症性分裂机制（schizoid splitting mechanisms）的病理状
态。临床的后果表现为抑郁模式中的一种凶猛惨烈的人格组织。这种病理特征
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保持不变，并被构建为病人病态人格结构的一部分。
7、在第七分类中放置的是那些生闷气和忧郁症（sulking and melancholia）
的病人，这类病理学表现为一种“对压抑的回击”（return of the represse
d）状态。尽管所有的仇恨和摧毁性冲动都被控制了，但受这种控制所影响的病
人临床状态本身对于那些与其接触的人来说还是无法忍受的。而含有这种杂质
的抑郁心境具有反社会和破坏性，然而病人的这种仇恨是不可使用的和僵化固
执的。此时此刻，我不可能进步一展开对这些主题的讨论。我需要强调的是，
在抑郁心境的“纯度”（purity）中能展现出的自我力量和个人成熟。
抑郁症（depression）属于精神病理学。抑郁症可以是一种严重的和致残的疾病，并可能持续一生，然而对于那些相对健康的个体，抑郁是一种短暂的一过性心境（a passing mood）。在正常情况下，抑郁心境作为一种几乎是常见的和普遍的现象，它与哀悼的能力、感受罪疚的能力，以及成熟过程都有关系。抑郁心境总是意味着个体具有足够的自我力量，凭借这种自我力量个体的抑郁心境倾向于缓解，而抑郁的人倾向于恢复其精神健康。
